这是他们来到这个城市的第六天。家里给的钱还剩下87块。当然，还包括一张50的假钞。一样的人来人往，车水马龙。现在看来，却是另一番滋味。他苦笑，找不到事做。
他看了看罗甸，罗甸消瘦的脸上沾满汗滴，不再唠叨：出来后，罗甸一直在无尽地抱怨，说我***怎么就没有好好珍惜？混到这个地步！完了就拿出烟来抽。闷烟。
这些天他们将这个小城不知走了多少遍。每条街道，每个角落。问哪里要人做事，苦力活。然而竟没有！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？罗甸不敢看他，扭头看着街对面的广告牌问。罗甸以为他回火。然而,他还是往日的神情.对于这一点,罗甸非常佩服,不论遇到什么事,他都还是笑着.连他们发现假钞的时候也是这样.早上,他们在小饭馆里吃饭结帐,老板白了他们一眼,说你们这是假钞!才发觉,给人骗啦,也许是在买东西时给找的.他们尴尬地换了一张,慌忙从里面窜出来.他只嘟哝了一句:真损!而罗甸却是怒不可遏,说:咱都成这模样了,还来坑咱啊.还握着拳头,蠢蠢欲动.
他说算啦算啦.
他看着罗甸,没有回答.回去?回去能做什么?要回去，当初就不会出来!,
他扯了扯罗甸。是招聘广告,刚贴的.他们兴奋得不得了.
试用一天.
恸哭流涕。
结果是他们不干.这些天一直想找事做,后来说再苦也不怕.可找到的时候,却受不了.一整天在街上走,"物色"好就上前:老板,我们是联通公司的,我们做了一个IP业务……遭到的多是白眼.他是无所谓,罗甸却受不了.而最不能忍受的是不睡午觉!中午在路边小憩,罗甸居然睡着了.瞧他们:白衬衫,打着领带.仪表堂堂.可罗甸却淌下口水!
落荒而逃.
于是他们决意要去广州.广州真是一个天堂哟,家乡的年轻人都到那儿去打工.一股股的,竞相争游.家里只有老人和孩子.田地荒芜.也有传言;说XX进的是"黑厂",给人家黑了.回来的人也这么说.老人只觉得天昏地暗.真作孽!带着刚过门的媳妇一起去.再后来,就再没有音讯.
他曾想,他一定不会是这模样.弃下家人,挣钱回来盖房娶老婆,然后老老实实过一辈子.那将是怎样的悲哀呵.于是他继续读高中(村里没多少孩子上高中的).他说他要争另一番天地,换个活法!
三年,他觉得自己挥斥方酋,指天划地.意气风发!
。
他们得到另一个小城去.因为在广州的叔叔说那地方到广州的车费要比这里便宜得多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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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光易逝,人生难留.接着就到了6月7日.他恍恍惚惚,却惊出一身冷汗!又有种想立即在来一次的冲动。他知道他再无望.考完的那个夜里,他们聚在一起灌了很多瓶青啤.后来他提议关上电灯.然后他说,我***这十几年来都做了什么啊,养兵千日,用在一时!我输了,兄弟!他拍着罗甸瘦得全是坚硬的肩膀.输得很惨啊.然后他笑.幽幽夜色里,罗甸似乎看到他哭了.这是他第一次骂脏话.还未施展,就败下阵来,谁能称心呢.十年,十年若云烟,慢慢散尽.罗甸说你唱吧.他沉默好久,然后说,<陪你到天亮>,张宇.都知道,他喜欢张宇的歌,只是一向乐乐呵呵的他,怎么会喜欢.那可是凄苦惨绝的嚎啊.后来,才领悟,他未曾表露,其实他心里那么茫然、孤独无助.只有张宇才能绘出他的感触.十一郎词,张宇曲.深入骨髓：
你说这样认识一场,起码要来说声再见,心事才算完.明天起你就要去流浪.这一生,不再回来这地方.好不好 ，让我陪你到天亮。
愈听愈觉得难受.罗甸起身.他声音变弱,最后停下来.静阒无声.卫生间里臭烘烘的,罗甸呕得满地都是.
他们出来.风拂着,没有星星.天空显得空阔也显得孤独.两旁的树就那样突兀地立着.罗甸清醒后,问,我们要回去么?
不.
道旁的灯,终是以橘黄色的光亮着.沿向远处.显得苍白.他心潮涌动.清晨第一抹阳光照到他脸上时,他宣布:我要出去闯!罗甸看着他,他的样子很庄重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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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们到这个小城来,等他弟弟从家来.他又记起,小时候,妈妈讲的故事:有天清晨,她看到后门开了,那里站着一个男孩,那就是弟弟.他自然是不信纳坪不是他的亲弟弟,虽然他长得并不刑他,而且,弟弟在很小时,也说他是从他们家后门溜进来的,还说了"爸妈"的名字.但他每次看到纳坪微微泛黄的头发时,就坚信不疑.
不象弟弟,家里人是不会让他去打工的.他上来时只是说要去查分数.家里也真相信.他至今也没有查,他不敢查.那将是怎样的结局?没有划定的界线,一场梦魇,像一个魅影,笑厣如花,却实实踏在他胸膛.家里收入多少!爸妈却舍不得自己花一个子儿,全都拿给他.他们就像是在赌博,一生只有这么一次,全都押在他身上!而他输了.输得彻底.惨不目睹.
。
那个人把他们带到他表哥住的那栋楼下,就走了.他说谢谢.罗甸朝他努努嘴.(不知道表哥住哪儿,叫那个人带来.起初,那个人很不乐意,说太远).他只得笑笑,这又应了他的理论了吧.罗甸不喜欢喧闹的气氛,以为台上的都是小丑:愈起哄,他跳得愈欢.所以人不可多交朋友.并花了整整一个晚上跟他解释:交朋友?哼,一切匆匆,行也将即.多年后,谁还认得你?若果真记得吧,你遇见了当年很要好的同学或是曾把你看得很重的老师,除了虚伪的拥抱,谁还对你嘘寒问暖、推心置腹?交往是要证明你认得的人多,关系网复杂好求人?罗甸打了个长长的哈欠,继续说:直接说吧,学习从来就只是一个人的事情,其它也不例外.和别人做同样的事,成绩没有人家好,这是一种耻辱!最后,罗甸一脸严肃:不过,你,兄弟,我认!
罗甸不多的爱好是读书和画画,一有空就画.没人时,他会关上门窗,然后脱掉衣裤,全身赤裸着.点上烟,猛吸两口.先盯着画板看上两三秒钟,然后狂画头骨.正的,仰的,残缺的,都有.
很多事明明发生在不久前,缺像别过千秋.但刹那光景也被展得如长图,每个细节都深深印存,不曾忘却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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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们得在这里住上几天.他等弟弟纳坪从家来,罗甸等他在浙江的叔叔给寄车费.纳坪原来是在广州的,县里搞两基(基本普及九年义务教育,基本扫除青壮年文盲),就被召回来,因为家里的牛被乡政府给拉去了.说不再像前几年只是做做样子.上夜校教的是农业实用技术!可老师家也是农民呵,也很穷,他们怎么不先用呢?还每晚上到十一二点。牛后来游人出面要回来,但要交500元(!)用作（两年的）学费.在家里,弟弟说,来的有大群呢,XX和XX跟我在一个班.他不免惊讶,那两个小学都没毕业就直接上初三了,这比过去跳级都快.还不如交钱办毕业证给寄过去得了,这样建设教育两不误啊.回来也不见得有多大效果,弟弟就天天旷课.
后来他见报纸上登的是入学率达98。8%。他愕然.
。
表哥一直唏嘘.表哥知道,只能延续到高考.其实它就一直摆在你眼前,你这十年就是为了这一天,就像一生下来就注定了总由一天你会死去一样真实.只是你不曾注意到,或是你不屑.但它就像一座山一样耸立着.一年一度的庆典呵,就算你葬身其中,你也应该高兴,感到自豪,为胜利者狂欢,就像是你自己赢了一样.因为它是那样宏大,壮观.虽然也凄美着.你只能眼睁睁看它流逝,纵然你真喜好风平浪静,但就那样.你无能为力.表哥也常问他以后怎么办.他缄默. > >
夜里,罗甸又开始洗他的眼睛.他的眼睛有不好:常分泌黏性液体到眼眶,渐渐凝固,视力开始模糊.努力眨眼也无济.分泌物随睫毛上下移动.不久粘在眼角的完全变硬,眼睛难眨.用手揭,留下痕迹.逢亭没有钱去医院,包括XX省非盈利性医院.（他不明白，为什么检查费比药费贵，而现今，国家只说“平价药品”）他只有将热水到在盆里,把手放到里面,再用手擦眼.能洗掉分泌物,活血化淤暂觉清爽.却没有长时间的效果.而手泡在水里的次数多了,就开始蜕皮.伤痕斑斑 >
> 中午到车车站去接纳坪.许久没见到弟弟了,又长高些了么?他想要和弟弟说很多话.而见到弟弟是时,他竟凝噎无语.倒是罗甸过去提包.
他想,弟弟的头发该剪了.
罗甸问带钱了么?小坪点点头,从兜里掏出钱来.他忽然觉得一阵眩晕,闷的当头一棒!
罗甸接过四张百元钞,哭丧着脸朝他晃晃. 假币! >
阳光毒毒地直照在路面,天空中飘着懒懒的气息.纳坪怯怯地说,在车上,有个人问我有没有整钱,他想和我换,我就拿给他.过了一会儿,他又说不想换了,就又拿整的给我.就是只两张了.
> 就这么简单?!
下午，罗甸一直守在电话旁，生怕错过第一个铃声。等他叔叔打电话来。罗甸不住的揉眼，用手使劲挤压，眼屎总拭不尽。迷迷糊糊。透过眼镜看到他的眼睛，会令人惊竦。像恶魔杀得满眼通红般，血色。他俯下头，就觉得眼球胀痛，似乎要撕裂眼皮迸出！他那副HARRYPOTTER式眼镜还能抵挡住么？罗甸常喃喃：总有一天，我会把你戳掉！并以此自娱。
晚上，罗甸终于接到电话，一脸兴奋。但很快黯淡下来。挂上电话，走到他身旁。他问，没得么？得了，可叔叔要我去浙江，说广州太热，怕我受不了。
他没有说什么。他一直把罗甸当作小弟。像珍宝一样加倍呵护着。罗甸那样瘦弱，幼稚。罗甸也珍惜着这份光荣，像一艘从来都没有靠岸的船，终于有了港湾。他看着罗甸，罗甸摇头，说我还是去浙江吧。
一宵无语。
第二天很早，罗甸就起来，没有像任何人道别。罗甸像是有话要说，喉结动了动，终于没有出来。走了。
火车伴着沉闷的声音驶动。朝朝暮暮，选择孤独。
叔叔当然高兴他来广州，还不停地说，你为什么要去读高中呢？混个初中毕业证就已经很不错了。老板说了，中学和文盲做的活没区别。叔叔洋洋自得。好像庆幸他出来得早。现在挣的钱比读书人多。对了，明天咱到外边买个假的暂住证。
他的笑容僵在脸上。觉得有千斤压力压着胸口，又像是在冰天雪地里赤裸裸站着，狂啸的风像是要将他埋葬。那段文字从最深处掀开。他本以为可以遗忘了：
他们中间的一个白痴都可以叫我滚，他们问我，你的户口呢？你的暂住证呢？你仔细听一听，暂-住-证，意思是停下来歇歇脚你就滚蛋，滚蛋前还得把你弄脏了的地方收拾干净，因为你是乡下人，乡下人等于城市垃圾。他们按照不同的方式分出不同的人和人，然后他们就开始打包，把不同的人分别送到不同的地方去。
《怀念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》 邓一光
城市的灯火，以为是不灭的，但在他异常光彩绽放的第二日死掉。连骨头都不会存在很久。满眼灯火的憔悴。听身体龟解的声音。
要是学生多好,每见过谁拦说不让进城.然而不可能了.高三时,他看着新生在操场上军训,太阳那么毒,也没有风,整个想凝固着.而他们却满量快意,踏得尘土飞扬.像是要与天气抗衡,喊声愈家发狠了.他那时想,他也还是新生,也还带着那份天真,来征服这个陌生的地方.一个散发金黄的光芒的国度.但他最后明白,他再也经受不了那么炙热的阳光了.
黑夜里最后一盏熄灭的灯。
毕恭毕敬，郁郁寡欢。
第二天下午，叔叔告诉他：一个同乡操作时，拇指给机器切掉了。叔叔语调平淡，显得司空见惯：有人捡了残指，放到冰箱里了。他竦于叔叔的表情，呆呆的站着。
从医院回来，他觉得着实冷的厉害。脑中印着病床上那张脸。像刚上高三补课的那个早晨，天很冷，一路上，像是很激动。他不敢正视任何人。很拥挤。他只好低下头，慢慢挪动。有冷风袭来，他不停耸身，像是被人抽筋似的乱颤。
叔叔站在床前说，不接的话老板给两万块钱。他居然看到那张原本痛楚的脸上竟似乎浮现兴奋的神情。要接也可以，老板包全部费用，连回家的车费。叔叔一脸麻木，转身走了。
后来，他才知道，原来要领到钱，要得到总理的批示。他就再没有去打听这消息。
而终于，纳坪犯了错，由他来赎这是是非非。
深夜。
你回去，老老实实在乡下呆着。一辈子都不要再出来，他使劲闭上眼，他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，摇曳在风中，能算是一种幸福么？纳坪紧握着拳，但他看到他异常平静的脸，就慢慢松了下来。他一字一顿，像是在领悟某种真理：，这不是我们该来的地方。
纳坪眼里泪满若幕，像是一触就碎。他嘴唇动了动，最终是没说出来。转身走了。
在信的一大片空白里，他像是与罗甸对坐良久，没有言语。其实他多想问问，这些日子，罗甸过得怎么样。
但在今时今地，他如何开口？！
监狱。
最后罗甸笑了笑，然后开始说。自言自语：
我的眼睛开始看不清东西了。哎，一个小小的眼疾（结膜炎），一至于斯！他只觉得一阵昏厥。他看到罗甸的眼睛一天天干涸，渐渐倦缩下去。最后如木乃伊双目那般深陷，蛛网密布。一个腐烂德令人恶心的器官。血淋脓密。两年前，他和罗甸一起去街头诊所：这里能看眼睛么？什么症状？嗯，有异物。坐下，我看看。嗯，干涩。眼睛朝下看！嗯，感到疲倦。沙眼！要药不要？嗯，迎风流泪。要药不要？！多少钱？一块！
罗甸继续着自言自语的精彩：本来我想，要拿一个肾来卖钱，但我还小，身体又不好！那么残忍，连这最后的恩惠都不肯施舍么？
他总觉得有一双眼紧盯着他。不是罗甸的。
微凉的晨雾，稀薄的散布。远处，女还走来，他看得到她手里的袋子。低头 相过，才回首。女还回过头。他惊呆了：她眼里没有凄绝，却让他感到莫名的寒意。空荡荡的眼神，没有任何内涵，却像是要把他看穿，令他毛骨悚然！他终于看得出，深处她无助的表情。看她倦缩街角，你忍不住要去抚慰，但不是怜悯。那扇窗后绽放的星辰。若不是在今时，在空洞背后掩藏的将是怎样的华彩呢？但他清楚的看到，她拿的袋子。
迷迷糊糊睡去。门关窗闭，就再透不过雕花玻璃的窗。铁栅上坠满尘埃。
罗甸说，记得，我等你回来给我念那些我还没有看完的王蒙的书呢。我要留在这里。
罗甸笑笑，走了。
他呆着，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来装饰。他轻轻折上信纸，摇晃着站起来，像要看罗甸离开的背影，却随即跌坐在椅子上。那个电影画面依然那么清晰：
游乐园外，她坐着。她突然看到天边死亡的征兆。而园里她的孩子依旧尽情玩乐，毫无知觉，连同其他人。欢闹声如超高分贝的噪音，忽高忽低。单调。他奔到篱网前，疯狂地拉扯着铁网，叫喊着，咆哮着，却始终喊不出任何声音。
惊恐。惧害。所有声响突然隐匿。一切都沉寂得吓人。她不止地抓扯着那网，于是，整个画面只余了大网在荡着，像魔鬼狰狞。
她想要扯裂这网，冲过去拉起她的孩子逃离。而在巨大的网下，她弱小得那么可怜，显得无助。尽管她像是要撕破了喉咙，撑裂了嘴，仍旧无声息。恶魔一般。
整个空间被烤成刺眼的颜色。
沉闷炎热。空阔孤独。压抑。
毁灭逼近，万念俱焚。
没有风。没有声音。没有希望。阒若死亡。
充塞整个空间的熊熊烈火席卷而来。漫过游乐愿，袭过铁网……
他觉得很疲倦。他终会如气一般，空无一物，虚无，飘渺。
他缓缓闭上眼，连呼吸也觉得物无力。
那股悲悯的力量，从高高的地方滚落。
终于被掩埋。
[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-10-2 21:48:48编辑过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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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米门右护法
Post By：2006-10-02 21:07:0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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强悍的我将永垂不朽
